作者:董瑞欣、張恒豪/臺北大學社會學系
台灣的衝浪運動由美軍在戒嚴時期傳入,近年來越來越多人開始接觸衝浪,促進了台灣本土衝浪運動蓬勃的發展。與此同時,也有不少外國人開始發掘台灣各大衝浪勝地,甚至遷居至台灣衝浪。去年(2019 年)三月,台東縣縣政府與世界衝浪聯盟(World Surf League, 簡稱 WSL)再次簽訂賽事合作備忘錄,公告 2019 及 2020 年在台東辦理世界長板總冠軍賽及世界青少年總冠軍賽,正式象徵台灣是衝浪運動國際圈的一員,這也是台東縣政府協助國際衝浪公開賽的第九年。然而,在賽事舉行期間,部分居住於台灣的本外國籍衝浪客(習慣稱浪人,Surfer)對賽事舉行帶來的周邊影響展現出負面的態度,例如認為己身所屬的浪點遭到屬於外國籍的衝浪選手侵佔、比賽主辦單位在賽事的變動上不尊重本地浪人(習慣以 local 稱之)的不同意見,因而對在當地舉行國際賽事抱持反感,甚至遷居台灣已久的外國籍浪人也抱持相似的看法。因此,我嘗試透過訪談在地方居住的浪人及賽事舉行的觀察,討論浪人文化中 local 身分認同形成及身分實踐的現象,並探討隨著國際賽事的舉行和地方發展的轉變,台灣的本地浪人文化如何受到影響。
誰是 LOCAL?
人文地理學者 Relph 從現象學視角切入,以人類中心的視角將地方視為一個處於文化和社會結構裡被經驗的存在空間,他認為環境並非是客觀存在,而是由人的各樣主觀認知和意圖詮釋而組成的看法,並且得以藉由物質環境、各樣的活動和事件,從而使人類創造出屬於個人和群體的地方意義,進一步形塑人類的身分認同。對此種地方意義被連結於特定環境和行為的過程,學者 Stokowski 稱之為地方感(sense of place),除指涉個體主觀地發展出依附於特定環境情感的能力,也將地方和其意義的產生定義為一個動態的社會建構過程。
在衝浪運動過程中,浪人藉由衝浪板與浪的互動,每一次的滑水、起撐、斜跑和甩浪,使被浪人稱之為「浪點」的地方,得以被浪人的衝浪行為經驗,浪人也因而創造出屬於衝浪群體的特殊地方意義,海邊不再只是海邊,而是屬於浪人的浪點,是得以在驚濤中追逐浪花的聖地。這樣的地方意義形塑了浪人的身分認同,也影響了浪人文化。然而,衝浪的特殊性在於其並非有海有浪即可進行的休閒活動,一道好浪不僅受到高度、捲度和浪的綿延長度影響,同時更與浪點風向、強度及衝浪時所選用的浪板習習相關。因此,衝浪活動所需的「好浪」是有其稀缺性的,浪因而成為眾多衝浪人在海上爭相競逐的目標。在這樣的環境條件限制下,加上從事衝浪運動的人數日益增加,為了使衝浪運動更加有秩序和規律,衝浪圈文化中因而出現所謂的在地主義(localism)。《衝浪之書》作者 Michael Fordham 觀察發現,在地主義是一種衝浪的地盤佔領意識,是對越來越多從事衝浪活動的人的惡劣回應;而學者 David 和 Emily 則進一步的視在地主義為源自於 local 為保護浪點和避免過度擁擠,而在浪人互動過程中進行的動態他者化(othering)作為;當前對台灣浪人文化討論中也提到,衝浪運動是以技術資本(performance capital)來區分外行人與行家(outsider and insider),在地主義就是 local 透過自身在浪點的行家身分,建立和維護外行人在浪點應有的禮儀,促使衝浪運動更有秩序地進行的作為。
而 local 身分的形成,除了需具備一定程度的衝浪技巧而受到推崇之外,學者 Emily 和 David 也觀察到 local 身分是由社會和空間因素形塑(socio-spatial identity formation)而成。local 透過長期居住於當地,得以在浪點進行更長時間、高頻率的衝浪活動,藉由掌握對該地的地形、浪況和潮汐,從而發展出相對於其他浪人對浪點更多的情感依附能力,此種與地方的連結形塑了local的身分認同。在受訪過程中,local 小K(匿名)就表示:
「人家就會說為什麼你都下得到浪,拜託,我在這裡衝多久你衝多久。」
掌握了對浪點的熟悉度,local 也更容易在有限的好浪中進行衝浪活動,藉此在衝浪群體中凸顯其 local 的行家身分。更有趣的是,此種由地方感形塑、社會互動穩固的身分認同是相對、流動的。首先是以是否為台灣籍及且定居於浪點的 local 為評斷標準,其次則是以台灣籍浪人,第三則是以定居台灣的外國浪人,最後則是外國籍浪人。在上述中提到的 local 小K因著更長久的居住於浪點附近,相對一位長住台灣的外國籍浪人捲毛,以及另一位本國籍並遷居於浪點的浪人皮皮更具有 local 身分;然而,皮皮做為本國籍浪人,也因此比起捲毛更具備 local 身分。在此種高度強調地域性(territory)的身分認同劃分下,捲毛就曾這樣說:
“Actually, it doesn’t really matter where you come from.”
對於來旅遊衝浪的外國浪人,在台灣或浪點居住已久的在地外國浪人因為相對對浪點熟悉許多,更能頻繁在浪點進行衝浪活動,比起其他外國浪人具備 local 的身分,因此在互動過程中這些居住已久的外國浪人成為了 local,得以對其他外國人展現 local 的身分實踐。從這樣的觀察發現,所謂的 local 並非單純指涉在浪點當地出生的本國籍浪人,也能用以定義遷居於當地一段時間並對浪點熟悉的在地外國籍浪人。而這種從地方感建立趨近於 local 的身分認同全跳脫一般熟悉的認同劃界方式,係源於衝浪運動高度融入地方環境的特性,並透過浪人間的互動而被穩固而產生。
究竟是誰的浪點?誰的浪?
在地主義作為浪人文化的全球性特徵,係源自於浪的稀缺性致使的海上秩序問題。浪人們為了維護海上的秩序,必須訂定衝浪活動進行時的規則,或可稱作衝浪禮儀(etiquette),例如追浪的優先次序、不得搶浪等。而這樣的規則通常是由 local 來維繫,也因此使 local 成為當地浪點的權力核心。除海上的秩序外,同樣受限於浪的稀缺性,在地主義也綿延至衝浪地點的岸上秩序,相對於一般的浪人之間慣性的隱藏浪點,local 又更加強調在與非 local 互動時必須對浪點加以保密的原則,例如比賽期間就發生選手在浪點衝浪並且上傳社群軟體而使 local 強烈反彈的事件。因此,謹守拍照不得明顯看出浪點位置、不得刻意曝光秘密浪點等規則,這些都是 local 藉由其權力以對浪點進行保護,在稀缺的衝浪資源限制下,維持浪點衝浪品質的作為。而當這樣的規則受到破壞時,小K也表示:
「誰敢搶浪,我就搶他的浪啊、罵啊,讓他知道規矩。」 可見當海上或岸上秩序受到破壞時,local 會主動、積極地口頭提醒規則的存在,有些浪點甚至會出現肢體性的衝突。如此,除能維護海上和岸上秩序之外,同時也再次藉由在地主義(localism)的內涵展現,以實踐和強化作為 local 的身分認同。
衝浪國際化和商品化下的在地衝浪圈
原處於浪點權力核心的 local,在地方的角色是以岸上和海上秩序的建立和維護為主,並且透過保護浪點、設立下浪排序和不得搶浪等原則展現。然而,隨著政府看見衝浪作為地方發展的契機並開始引入國際衝浪賽事到台灣開始,部分 local 除在國際衝浪賽事舉行時參與賽事的籌備、宣傳和執行團隊之外,也開始從原先單純租賃衝浪板、衝浪教學和民宿經營,進一步引入衝浪觀光(surf tourism)的複合式服務。
衝浪觀光的興起是隨著越來越多本外國籍浪人到台灣進行衝浪活動,local 利用自身對於浪點的熟悉度,駕駛小巴帶領各地浪人前往在地或大或小浪點進行衝浪活動。這使得衝浪不單只是個人從事的休憩活動,而是被轉化為可販售和行銷的商品。然而,這衝擊了浪人文化所強調保護浪點的原則,海岸上的秩序也隨著越來越多的外國浪人加入而容易受到破壞,各浪點因而有搶浪、阻擋下浪等事件頻生[1]。
隨著這樣的運動商品化和國際化趨勢,衝浪圈發生了 WSL 舉行國際衝浪賽事期間的衝突事件。因比賽後期受到風向影響,賽事舉辦地浪況極差,主辦團隊因此決議將比賽地點因而從遷移至相對知名度低的另一浪點,而決議團隊中也包含參與國際賽事舉行和推廣的 local。這樣的做法激發了其他local的強烈反彈,造成浪人之間產生態度和意見上的衝突。因此,小K對這樣的事件表示:
你覺得 WSL 不知道這樣不行嗎(曝光浪點),他們一定知道,那他們為什麼敢做,就是「那些」local 覺得這樣很好啊!
然而,同時間長時間居住於浪點的皮皮認為曝光浪點舉動非全然的負面:
我不覺得 WSL 這樣做不好,他可以幫助(地方)發展同時看見國際規模。
對反對搬遷賽事舉辦地點的 local 來說,這樣的舉動猶如如衝浪觀光所帶來的負面效應一樣,使得當地浪點曝光,甚至遷居台灣的外國籍浪人也擔憂台灣的浪點會變得像國外觀光勝地般相當擁擠,使衝浪秩序受到破壞,導致衝浪品質下降;然而,也有浪人認為這樣的曝光某種程度也幫助了地方看見國際賽事規模,且也不一定會發生世界各地的浪人蜂擁而入,導致衝浪品質下降的景象。此類意見衝突凸顯了衝浪作為觀光發展契機和衝浪作為個人休憩的矛盾,而背後隱含的是運動國際化和商品化對在地產生的衝擊,進一步影響 local 的身分認同和實踐。
當浪人不只是在浪上
做(doing)的概念源自於俗民方法與現象學者 West 和 Zimmerman,認為社會事實並非先天性的造就,而是可以由社會成員自主實踐的成果。因此,他們特別探究社會成員對情境的說明和敘事。然而,在後期俗民方法論學者也開始強調微觀的日常實作是鑲嵌於巨觀的制度環境中,因此需觀察兩者的互動。
原先 local 身分是透過主動積極地去維護浪點的海、岸上原則以建立衝浪秩序等方式實踐,並藉由其他浪人的互動,例如尊重 local、不搶浪、不隨意滑水等來穩固。然而,伴隨著衝浪運動的國際化,local 不僅參與國際賽事舉行的諮詢團隊,也在過程中和地方政府合作,推廣衝浪運動和周邊商品擺攤等事務,把衝浪運動視為推行地方發展的契機,將衝浪運動商化成衝浪觀光團形式,帶領各國浪人到不同浪點進行衝浪活動。
這樣的轉變使我們觀察到,隨著社會環境的變化,local 的身分實踐漸漸地從單純聚焦於浪點的海岸上秩序,延伸到藉由衝浪運動來推行地方觀光發展場域中。而這樣的轉變源自於 WSL 和地方政府簽訂賽事合作備忘錄,以及將衝浪運動是為地方發展契機開始,導致巨觀的制度環境轉變,因而逐漸地對 local 身分的微觀日常實作產生互動性的影響,透過上述賽事舉行過程中的意見衝突發現,浪人文化已經衍生出不同的在地主義的內涵,並且藉由部分 local 的實踐,如浪濤般的衝擊本地浪人文化 。
結語
在衝浪運動中,local 的身分認同跳脫既有的國籍、族群等身分劃分要素,而是從地方感的建立獲得 local 己身和與其他浪人共同建構的身分認同,更有趣的是,這樣的身分認同是相對且流動的。除此之外,伴隨著近幾年衝浪運動的國際化及衝浪運動商品化,地方政府開始將衝浪作視為地方發展契機,除拓展了在地主義(localism)的內涵,local 的身分實踐也從海岸上秩序規則的建立,延伸至在地發展的參與中,在兩者的交互作用下,除突顯出 local 身分的實踐差異,更加劇了地方衝浪圈浪人間可能發生的角力與衝突。
衝浪運動相較其他運動而具備的特殊性,強調浪人獨自與自然的互動經驗,然而受到環境條件的限制影響,浪人與浪人之間於是存在著競逐資源的關係,除形成 local 的身分認同,也藉由身分的實踐影響了與其他浪人的互動,形塑了浪人文化。除自然環境境的影響,社會生活的動態發展也參與其中,在國際衝浪賽事觸及台灣,加上政府將衝浪視為地方發展潛能的大環境變化下,浪人及 local 也相應的改變了其身分實踐的方式,進而使衝浪圈文化中的在地主義內涵開始轉變。
儘管台灣的衝浪運動相較於國外知名衝浪聖地興盛的浪點觀光化、商品化發展,仍舊多以個人休憩娛樂的進行居多,然而,從近幾年無論民間或政府開始與國際衝浪圈接軌的現象,我們確信在未來將持續對台灣本地浪人文化產生影響,處於其中的浪人也將面對一波又一波的驚濤,在社會環境高度變動的情景下改變臺灣在地的浪人文化。
[1] 台東東河鄉就曾發生一名西班牙籍男子疑似不遵守衝浪禮儀,搶到另一名衝浪客的浪頭,二人因此爭吵起來甚至大打出手,從海岸邊一路打到了馬路上。
https://youtu.be/tdJjwOxf3aU(影片來源:中視新聞,2018 年 4 月 11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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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出處:巷仔口社會學